看不见的乌鸦

绿色中国 / 2018年03月22日 14:23

新闻

杨方

首师大十七号公寓楼驻校诗人房间的窗外有两棵杨树,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我会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看杨树,看杨树上的乌鸦争吵,打架,啄羽毛。其中一棵杨树的树杈上有一个鸟巢,硕大,粗糙,我以为只有乌鸦才有那么不讲究的住所,可是有一天看见两只喜鹊相亲相爱地飞进飞出。那么,乌鸦住在什么地方呢?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?是从黑夜里冒出来的吗?亦或从地狱的缝隙里飞出来的?冥府的纸币一样抛撒得到处都是,使这个城市的冬天到处都充斥着啊啊啊的叫声,晴朗的天空到处都扇动着一双双黑色不祥的翅膀,有时候就算它们不飞,不叫,只是安静地停落在电线上,树杈上,你也能感觉到天色在加深,在提前黑下来,最后,一只天一样大的乌鸦就真的降临了地球。它是否包含了所有的乌鸦?如果包含,天亮时飞出的乌鸦应该是没有被黑夜消化掉的碎片。如果不包含,那么,众多的乌鸦去了哪里?它们消失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?这个地方是否叫做“黑”?

乌鸦不是候鸟,它们肯定不是从别的地方飞来的,它们也不飞到别的地方去。就是说,它们既不往南飞,也不往北飞,只在这儿飞,在人类的视线里飞。如果一只乌鸦,在那里盘旋不已,好像被一根绳子牵住了一样,飞,飞,飞。飞得不高也不低。它会成为你眼里的一粒沙子,你怎么揉它都在那里,你只有闭上眼睛,过一分钟再睁开,它才会不见。它当然不是被一阵冷风吹走的,是你闭上眼睛时的“黑”带走了它。如果是两只乌鸦,从左边飞到右边,再从右边飞到左边,像杨树左右晃荡的两只耳环。有时候它们绕树三匝,时而侧翼下降,大叫一声,时而平翼上升,从低处往高处飞,最后栖落在分叉的树丫上,像是一双晾晒在那里的老棉鞋,有点旧,有点脏。

一只乌鸦可以分身两只乌鸦,两只乌鸦可以分身三只乌鸦,三只乌鸦可以分身无数乌鸦。你永远无法分清这只乌鸦是否就是刚才飞过去的那一只,它们似乎是克隆出来的,羽毛一样体态一样声音一样,连飞行的姿势和路线都一样。当一样的一大群乌鸦从你头顶飞过,且飞且叫,大声喧哗,黑压压的,把你的天空搅得一片昏暗,然后纷纷落在行道树上,电线上,屋顶上,你会有一种末日般的恐慌。所有的树杈像结满了罪恶的果子,压得低垂下来。电线也往下坠,有了一个饱满的弧度,像怀着许多恶胎的肚腹。

当你以为这个黄昏终于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时候,它们却轰的一声,全飞走了。一切,是多么的靠不住啊。因为一群突然飞走的乌鸦,世界显得格外的安静和孤独。

不,并没有全部飞走,单单剩下一只乌鸦还站在那里。它样子很黑,黑得发亮,缩着脖子,一副沉思的表情。它刚才站在乌鸦中间却仿佛不属于乌鸦,它们抢食它不抢,它们聒噪它不聒噪,它们挤来挤去它不挤来挤去。它们飞走它不飞。它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乌鸦呢?书上说所有的乌鸦都喜食腐肉,叫声简单,粗厉,富于侵略性,因此古代巫师常常以它们的出现和叫声来占卜吉凶祸福。这似乎是毫无依据的事情,但正是因为毫无依据,才更加让人恐惧,仿佛什么东西悬在那里,被施了咒语,就像这只不飞走的乌鸦,看见它的人都在猜想它是否真的预示着什么?一场车祸?一个厄运?一次别离?或者一个带来坏消息的电话?乌鸦嘴尖而粗硬,从乌鸦嘴里发出的声音,一向被认为是一种不祥的暗示,像夜半的,智慧的巫婆,或者是墓地里带着死亡气息的哀歌。好在这只乌鸦还不曾开口,还不曾带来什么,它只是固执地不飞走,大家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,只能愈发的恐慌,不知所措。宇宙间满是大片的风声,它的羽毛不时被掀起,但它的羽毛似乎和它无关,它一点不关心羽毛。它只是沉默着,沉默着,险恶的沉默着。

终于有人在它的沉默中暴发了,十七号楼下一个精壮的中年妇女,头发烫成四散披下来的一缕一缕,像蛇发的女妖,她捡起一块石头,向乌鸦恶狠狠抛去,可惜偏了,石头在离它很远的地方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落在了地上。中年妇女不甘心,继续满地找石头,继续向乌鸦投掷。乌鸦继续不为所动,继续淡定,似乎它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在那里站下去。

这,到底预示着什么呢?

担心是多余的,天黑之前它果断地飞走了,飞回它来时的地方去了。毫无疑问它就是乌鸦中的一只,仅仅是有点与众不同而已。它飞走的时候,我好像看见它有五只翅膀同时扇动,所以它飞的特别快,是一下子飞走的。中年妇女来不及反应,握着石块茫然四顾找不到目标。

城市的黑夜到处灯红酒绿,看不见黑,所以乌鸦不可能停留在城市。它们一定去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比如城市之外,那些荒野,天黑下来之后就漆黑一团,那些黑简直可以用刀子一块一块切割下来。也许每一块切割下来的黑在黎明就是一只惊飞的乌鸦。它们沉默了一个晚上,再也不能忍受,一旦飞起来,就啊啊地叫个不停。这当然是我小时候的想法,小时候我生活在新疆,那里应该是地球上最完美的地方,许多地方没有人迹,但许多地方一定有乌鸦,它们无所不在,白天在,晚上在,春天在,秋天也在。秋天大雁都飞到南方去了,大雁有大雁的命运,乌鸦有乌鸦的命运,乌鸦是哪里也不去的。冬天的夜晚,枯树枝上栖落着亮晶晶的冻僵了的水星和木星,也栖落着缩着脖子的乌鸦,摇一摇,它们会死亡的果子一样哗啦啦落一地。一只乌鸦在黑暗中隐藏,和它在白天四处飞动是一样充满危险的。

乌鸦的死亡是必然的,不值得同情的,就像人的死亡,是为了给新生的人腾出地方。如果乌鸦不死亡,那是比人长生不死更可怕的事情,我们的白天一定会被乌鸦挤得越来越短越来越窄,最后剩下一条喘息的缝。我在首师大的每一天,从清晨开始就听见乌鸦在杨树上啊啊啊的叫,它的影子充满了每一本我读过的书,像那些黑色的汉字,绕得我头晕。到了晚上,只要一闭上眼睛,它们就在我的梦里飞得昏天黑地。我不得不举起手,用手指瞄准乌鸦,把它们一只一只枪毙掉。

很多时候我们看不见乌鸦,只是听见它们的叫声。乌鸦的叫声在空旷的地方听起来有点野蛮,有点哀伤和孤独,在城市听起来就无比诡异,凭空的飞来一只乌鸦,冲着你啊啊大叫,仿佛与你有仇。而这咒骂一样的叫声也有可能来自我们自己的身体,身体其实是宇宙的一个黑洞,乌鸦就栖居在这些黑洞里,它们习惯隐而不见。当它们倾巢出动,发泄似的一只接一只从我们的身体里飞出来时,我们的黑夜就又一次来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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